傲骨一生,风华两鬓——浅析“诗豪”
漫天飞雪里,满目沧桑中,恍惚间刘梦得穿越银花树树,破风千古悠悠而至。无论阅历沧桑如何,不管排挤贬谪如何,庐山人的颊边始终挂着如当年酬乐天席上推杯换盏之间一般乐观坦率、恬淡豁达却又暗藏着几分落寞不甘的浅笑。
济济大唐文人中,刘禹锡无疑一直不变才气与傲气并存的人设,是既真性情敢发声,又免不了向往高位的特殊存在之一。也一直是包括笔者在内的无数华夏儿女心目中,才高八斗的文学大师和刚直不阿的精神航标。
历览刘禹锡生平,少年成名,二十岁贞元九年进士及第,初任太子校书。后来参军跟着节度使杜佑混得明白,杜佑老头入朝为相,刘禹锡亦迁监察御史。
三十余岁御史官袍加身。一时间竟无更高所求。
但是,前路何去何从,唯当局者迷。贞元末年,意气风发的刘御史加入以王叔文为首的“二王八司司马”政治集团,准备大干一场。唐顺宗即位后,刘禹锡更是参与了“永贞革新”。然而,风云不测,这次革新失败,可以看作刘禹锡人生经历的重要转折。从此以后他便一路遭贬谪,直到死后迁太子宾客,享年七十一,追赠户部尚书,葬于荥阳。至此,一位文坛泰斗倒下,而一代“诗豪”情怀却如冉冉明星升起,焕然千古而诗魂不灭。——自序
一、“李白”的另一个化身
我始终觉得,刘禹锡跟李白同出一辙。
应该这样讲,两者性格方向上十分相似。细较刘尚书之于李学士,刘积极乐观有余、热爱生活更甚而却少了李那份狂傲不羁,那份孤高自傲。
或者说,一个历尽风霜,仍笑看春秋的文豪。
而人生经历上,两人都是巅峰过、傲视群雄过,最后都步步跌向谷底。然而其中差别在于,李白败在了孤芳自赏的气质上,为所欲为的举止上;而刘禹锡,“死”在了他的嘴上。
李白如此,刘禹锡亦然:这很正常,我有才气,我有能力,我有地位,我有粉丝;我年少成名,我就狂。可惜啊,常言天尚且妒英才,那些庸俗浅鄙而又锱铢必较、无所不用其极的成名竖子,又何尝不如此。
二、以处事论为人:高洁却逃不出苦闷幽怨
刚毅且褪不散恬静明朗,豁达却藏不住铁骨铮铮。
《刘禹锡评传》中可以了解到,刘禹锡是匈奴族的后裔。他的祖先曾经是游牧部落,后来迁居中原,父刘绪及曾祖父几代定居洛阳。也许正因为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一部分匈奴民族的血液,其性格中天然地充满豪爽乐观的积极态度与倔强狂放的浩然斗志,颇有战斗精神。也正是如此,刘禹锡深得时人乃至世人的青睐。
安史之乱爆发之际,为避战乱,刘绪携家人南下嘉兴,刘禹锡便出生在那里。幼年时刘禹锡就被父辈祖辈公认“恭谦、庄重、安详、文雅,与众不同”,总角之时便熟诵诗书。当时,吴兴有位诗僧皎然,俗姓谢,言道是谢灵运的十世孙,名赫一时,更是被后世尊称为“唐宋诗僧第一”,此人与他的好友诗僧灵澈,当称为少年刘禹锡的第一手恩师。“孺子可教焉”,少年的刘禹锡学习内容十分广泛,除认真研读儒家经典外,对诸子百家都有所涉猎。刘禹锡的天赋异禀,再加上其具有踏实积累的坚毅品格,骨子里的好学与勤奋注定为他铺就一条通途。
还有一些关于刘禹锡的轶事,有很多也发生在其幼少年时期。例如,刘禹锡小时候身体很弱,所以从小他就中意医学著作,甚至凭借他过人的悟性和勤恳的钻劲,还在中医领域小有建树。现在许多中医药方,都出自刘禹锡之手。甚至因此,他的思想也逐渐变得唯物主义。在以烧香拜佛、求仙问道为社会风尚的封建帝制王朝里,刘禹锡却自幼不信鬼魅魍魉,追求科学,可以说思想十分超前。同时,这追求科学、向往进步的思维,也无疑为他后续变革求新、仕途失利埋下伏笔。
唐太宗宝应元年,人心惶惶。走投无路之下,人们甚至“易子而食”。悲惨的情况下,农民起义频发。在次次武力镇压农民起义和藩镇余党的焦头烂额之中,统治阶级受到的很大打击,于是,内部的一些有识之士为了长治久安,呼吁革新,以除隐患。当时,年事日长的刘禹锡虽深处书斋,但心系社稷,立志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有意兴邦救国,济万民于水深火热。“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目览千载事,心交上古人。”(语自《学阮公体三首》),可见其远大抱负。
江南之地古来钟灵毓秀,人才辈出。19岁的刘禹锡来到都城长安,经纶满腹,豪情万丈,很快便在长安声名鹊起。“弱冠游咸京,上书金马外。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贞元九年至十一年,刘禹锡文登三科(进士科、博学宏辞科和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三次应试,便踏上仕途。入朝不久,优秀而刚毅的刘禹锡很快崭露头角,顺理成章地得到王叔文等一众权臣的青睐。是时,刘禹锡遇上了生命中第一个贵人——节度使杜佑。
杜佑当属一个奇怪的戎马之人。身为唐朝的权臣,他却不同于其他节度使一般崇武轻文、大肆征战。相反地,手握兵权的同时,他不仅是有名的政治家,还爱学习,爱文人,尤其喜欢刘禹锡。刘禹锡也对杜佑欣赏敬重,从之入伍为文官。
不久杜佑任相,刘禹锡顺势被提拔,当上监察御史。无奈后来杜佑宥于缺少军功,拂衣辞职,刘禹锡也瞬间“失业”了一段时间。然而,跟随杜佑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刘禹锡工作认真积极,又廉洁奉公,积累了良好声望的同时也获得了很多经验和营养。当然,这是后话。
这还不算完。这个节骨眼上,皇上驾崩,李诵继位。前面提过,刘禹锡入朝后第一任官职便是太子校书,服侍太子李诵。如今李诵皇权在握,刘禹锡理所当然大有可为。更甚有之,作为太子嫡系的王叔文,亦是刘禹锡故友。于是乎,两人与当世权臣柳宗元一拍即合,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改革呼之欲出。
这其中还有一段小插曲。熟识唐史者,无不知韩愈、刘禹锡、柳宗元三人的“韩刘柳组合”。于是乎一个问题要加以解释:为什么与刘柳二人交往甚笃的韩愈,没有参与到这样大的政治变革当中?原因很简单,韩愈当然参与了政变的谋划。但他早在太子继位两年前,就因危险发言被贬到广东了。
没错,就是过激的言论。可见人确实以群分,韩刘都是正直刚烈,不吐不快的人。
然而,两年后太子继位,原本带皇帝读诗书学经传的刘禹锡和柳宗元理所当然被提拔。而韩愈言论过失一事虽然赦免,但只调荆州任官职,没有回到京畿长安。
在耿直又无畏的性格催动下,韩愈甚至不分敌我,怀疑刘禹锡和柳宗元漏了嘴泄了密,当场写下一首小令:“同官尽才俊,偏善柳和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韩愈怀疑刘柳二人把只对他们说的一些关于朝政的议论泄漏了出去,“虽然目前还难以断定,但是他们两个肯定有问题。”
晴天霹雳般,几人兴高采烈策划许久的永贞革新由于触动了藩镇、宦官和大官僚们的利益,在反动派和保守派的抵抗下经历了不到200天便失败,柳宗元和刘禹锡被贬,王叔文赐死,甚至连刚刚继位的顺宗也被迫让位太子。这便是著名的八司马事件。
风水轮流转。值此,韩愈反而调回了长安。而韩愈也没有避嫌疏远刘禹锡和柳宗元,三个人仍是君子之交,莫逆若兄,平淡如水。
言归正传,再议刘禹锡。刻苦如是,聪颖如是,志宏如是,加之遇上伯乐如是、机遇如是,刘禹锡发展到现在是顺风顺水、倾尽天时地利人和。就当所有人都羡慕嫉妒这个意气风发、蒸蒸日上的小伙子的关头,刘禹锡遭遇了他政治生涯的转折点——谁能想到,这个光鲜亮丽前途无量的青年,竟然在他二三十岁时,就坐到了他这辈子最高的位置上。
因为改革失败,直接导致了刘禹锡连续二十三年的贬谪生涯。从获贬连州,到朗州(洞庭湖周边)司马,刘禹锡在政治上一片灰暗。至此以后,刘禹锡每一天都在遭遇着仕途上的风雨,同时却也沉淀着心气、积累着阅历,开始了诗文水平的进一步快速提高和文风的逐步转变,加速奔跑在作为诗豪的历史足迹的上坡路。
三、以词赋诗风窥人品: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
道士归何处,刘郎今又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正如刘禹锡明志之作《华山歌》中说:“丈夫无特达,虽贵犹碌碌。”刘禹锡的初心和本愿并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要“为生民立命”,进而留下自己的历史足迹。永贞革新期间,刘禹锡曾作有一首《赏牡丹》。
《赏牡丹》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世人爱芍药又如何?自谓清廉者爱莲花又如何?牡丹之色,倾国倾城,我偏爱牡丹。
改革失败,政治灰暗,诗歌却愈发灿烂。刘禹锡在获贬的第一站朗州,九年时间创作了大量经典。比如这首《秋词》。
《秋词》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先果断议论,断然否定“悲秋”观念,昂扬激越。“自古”和“逢”,极言悲秋的传统看法的时代久远和思路模式的顽固。再“我言”直抒胸臆,积极自信,极言格局胸襟。“秋日胜春朝”,更是对比鲜明,有力否定自古以来那种悲秋的论调。
更进一步来讲,刘禹锡又何尝不是在表述自己政治生涯的秋天,由京畿中轴炙手可热的名臣、皇帝身边的红人和文坛首屈一指的巨匠,落得如今的青衫司马,无疑是不幸的,是痛苦的,是值得悲伤的。可刘禹锡就是如此至刚至烈的伟人,表面上诗中是在反对古人悲秋的传统思维惯性,实质上则是对郁郁愁闷的负面情绪的拒绝和对溺于悲伤、一蹶不振的心胸狭隘之人的蔑视鄙夷。
后两句则更为狂放发散。其中展现的,不仅仅是秋天的生机和碧空无云的素色,更有高扬的气概和高尚的情操,用诗情驰骋于碧空之上。鹤飞之冲霄,诗情之旷远,唱出曲非同凡响的秋歌,留下份难能可贵的精神财富。
刘禹锡是受挫了,但还是鹤!是高洁的,是素雅的,是不畏秋风秋雨的鹤!凛冽的政治风雨又如何?疯狂的打击报复又如何?主打的就是胸襟抱负!
宦海沉浮。元和九年,刘禹锡与柳宗元等人一起奉召回京。此时刘禹锡自然喜不自胜。怀着极度的骄傲喜悦与对顽固势力的不屑,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应运而生。此诗一出,语惊四座,自然也再度得罪了各位权贵。
《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前两句是写看花盛况:人物众多,来往繁忙,草木葱茏,尘土飞扬,人马喧阗,川流不息。写看花,又不写去而只写回,并以“无人不道”四字形容满足心情和愉快神态,则桃花之繁荣美好自在字里行间。
亮点无疑在后两句由物及人,关合自己境遇。玄都观里这些如此吸引人的、如此众多的桃花,自己十年前在长安的时候,根本还没有。去国十年,后栽的桃树都长大了,并且开花了,因此,回到京城,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春色。真所谓“物非人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深层来讲,千树桃花,暗喻十年以来由于投机取巧而在政治上愈来愈得志新贵们,而看花的人,则当然暗示趋炎附势、攀高结贵之徒。为了富贵利禄奔走权门的行径,就如同在紫陌红尘之中,赶着热闹去看桃花一样。“无人不道”的滑稽场面,更是大有“弹冠相庆”的讽刺意味。
结句指出:这些似乎了不起的新贵们,也不过是自己被排挤出外以后被提拔起来“千树”的罢了。这种轻蔑和讽刺辛辣有力,于是此诗一出,刘禹锡便立即受到打击报复,再度被贬。
可笑的是,刘梦得,最不怕的就是打击报复。十四年里,玄都观桃花谢了,菜花又开,可桀骜不驯的刘禹锡仍笑看春风,《赠看花诸君子》还有续篇。
《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有趣的是,在这首续篇前有一篇小序。其文云:“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序文说得清楚,我因写了看花诗讽刺权贵,再度被贬,十四年后才被召回长安任职。在这十四年中,皇帝由宪宗、穆宗、敬宗换到文宗,但政治斗争仍在继续。而写这首诗,刘禹锡就是有意重提旧事,向打击他的权贵挑战——主打的就是不让步、不屈服、不妥协。
诗接上篇,从表面上看,玄都观中桃花“落尽”,长满青苔,漫野无人。前文“如红霞”的满观桃花,“荡然无复一树”,只剩下菜花取而代之。浮华褪尽,惟余荒凉。
而三四句的暗喻则更为辛辣:“种桃道士归何处?”那些新秀,你们去哪了?培植亲信、扶立势力的人们,你们去哪了?无疑是在呼应“无人不道看花回”。“树倒猢狲散”,而我这个被排挤的人却又回来了。
沧海桑田,世事难料啊。
可轻蔑的嘲笑,却依然挂在刘禹锡的脸上;这份不屈与乐观,始终流露在诗的字里行间:我将继续战斗下去!与上次写花遭贬不同,好在这次有宰相裴度保他。皇帝也明白,是发发牢骚,随他刘禹锡去吧。
然而,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落。离和州,游健康。年过半百,两度大贬谪过后,刘禹锡尝尽世态炎凉,金陵组诗五题,《台城》就是其中一首。
《台城》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可以看出,此时刘禹锡经历了风霜的打磨,语调和缓了许多,心性沉稳了许多,文笔经历沉淀,也同样更加老道。诸如此类借古讽今,或劝谏君王切莫湎于声色犬马,或激励统治阶级励精图治的诗文深刻有力。
同时,裴度的照顾下,刘禹锡还想东山再起,可惜不久裴度罢知政事,好友白居易等也退出朝廷,逐渐变得势单力孤的刘禹锡,更是再度被李宗闵等排挤出长安,历任苏州刺史、汝州刺史、同州刺史。随后,改任太子宾客、秘书监,分司东都的闲职,晚年到洛阳,与朋友白居易、裴度等交游赋诗,唱和对吟。
同龄的刘禹锡和白居易老年的境遇相似,心态却大不相同。白居易曾消极、悲观,他写《咏老赠梦得》给刘禹锡(字梦得):“与君俱老矣,自问老何如?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情於故人重,迹共少年疏。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馀。”
刘禹锡读后一笑,吟诗回赠。
《酬乐天咏老见示》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无疑在自喻日暮:不要说日到桑榆已是晚景了,那晚霞还可以照耀得满天彤红,徇烂无比!
昂扬向上,不折不挠,到老仍负少年心气。好一个刘禹锡,好一个千秋诗豪!
会昌二年,一生敢作敢当的刘禹锡病逝于洛阳,享年七十一岁。
故友白居易评价他说:“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作者:曾诗博、连一行)